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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回不去,是因为这些乡村生活图景已消逝不见了

于兰 凤凰网读书 2022-08-04



丝瓜架下或扁豆花开,这些典型的乡村景象,离着大多数人越来越遥远。城市中掀起的“露营热”看似让人们更加靠近自然,却难以带着你我真正穿越回村庄去过那种质朴而踏实的生活。


作家于兰在其书《声在树间》,重绘村庄里遥远的记忆,寻找那些消逝的乡村事物,带着我们去观察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草、或是当年从未抓住过的野生小动物。村子里那一草一木、一瓜一藤等野生而自由的生命,仿佛总蕴含着让我们再次热爱生活的力量。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遗失的乡村事物

(节选)


1.霜降后的蓖麻菜

今天老妈给我送来蓖麻菜,我又尝到了那久违了的味道。蓖麻怕霜,霜降以后,蓖麻就停止生长了,那些还未成熟的嫩果、花和花蕾就可以采下来,还有枝子顶端的叶、叶茎和叶芽也都可以采。采下来用滚水烫过之后加各种调料腌制,就成了蓖麻菜。它的果和籽有点纤维,花和花蕾则面面的,有种特有的香味。

小时候,在家乡的田边地头大家都爱种上十多棵蓖麻,绿色的秆、茎和叶,成团的、黄色的花。结的是蒴果,成熟的蒴果外皮坚硬,皮外面还有又干又硬的刺。里面的蓖麻籽是椭圆形、灰花色,打开后是白色的果仁,看上去油油的,母亲说它不能吃,有毒。据说蓖麻的全身都有微毒,既可作药,也可让人中毒,但霜降之后采下的叶和花烫熟后就没有毒了。蓖麻仁生吃三粒人就会中毒而死。

蓖麻 / 图源网络


蓖麻长得比玉米还高,而且枝杈很多,像棉花一样需要打杈。不知哪一年,村庄的东北角种了一大片的蓖麻,又密又高,我们小孩子进去有种到了森林的感觉,但我们怕迷路很少进去。除了霜降后吃蓖麻菜,我们不知道种蓖麻都有何用途。村子的东北面是大片的盐碱地,走过蓖麻林,后面是一条小路,可以到达河岸,岸边长满了红柳,还有一些咸草和一种我们那里叫作“碱蓬棵”的草,这种草比一般的草高大,叶子是红色的,就像红柳开的花。

在长满杂草的河堤上,有打碗花、芨芨草、苦菜,以及已经开过花的蒲公英。湿滑的河边长着稀疏的水草和菖蒲,浅浅的水流一直延伸到一座小桥前,那边的村子里有炊烟升起。对面的河岸不远处种着一大片薏仁,庄稼边上有几棵刺槐树。刺槐树边有座小屋,有位看水闸的人住在那里。他叫刘仁,他经常到我父亲看守玉米田的窝棚里找父亲聊天,他总是讲鬼故事。他讲鬼故事上瘾,没完没了,如果他懂文字,一定是位蒲松龄式的人物,还说自己最不怕鬼。

只是那年秋天霜降后,人们照常去采蓖麻的花、花蕾和嫩果,在靠近蓖麻林的河坑边发现了村子里的一名寡妇,看来她是吃了蓖麻仁后中毒死的,应该是自杀。村支书和寡妇的娘家人一起处理了后事,人们将此事渐渐淡忘,毕竟苦日子不是人人愿意熬下去的。

那一年,刘仁最后一次来给父亲讲的鬼故事,却是他自己遇见的。他夜里到蓖麻林那儿,看是否能见寡妇的鬼魂,一开始很安静,什么也没有。他刚想离开时,蓖麻林里起了一阵风,他想一定是鬼来了,吓得转身就跑,跑过小路和桥,一直跑到自己的小屋,把门插得死死的,上床将被子蒙到头上,浑身还打哆嗦。问他到底看没看到鬼,他说那倒没有,但能感觉背后有股阴风一直跟着他,仿佛还看到一闪一闪的鬼火。父亲说你自己说过没做亏心事不怕鬼,这次怎么怕起鬼来?该不是那寡妇的死跟你有关系?如果是,可麻烦了,她死在那儿的蓖麻林离你住的小屋只隔着一条小路和一座小桥,去找你的话肯定很方便。

那年初冬,一直孤身生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娶上媳妇的刘仁死了,他掉进了桥下的水里。看水闸的小屋里又换了另一个单身汉。

第二年,那片蓖麻林不在了,村子里没种,不知为啥。但我们还是在自留地边上种了一些。取代蓖麻林的是一大片长得很不规则的红柳,这里一棵那里一棵,不成行不成列,但看上去那么美。那条河水依然流淌着,水流清澈得能看到一些小鱼在游动。看水闸的人又换了一个男人,同样是年轻的单身汉。水闸的小屋不远处是一大片的白杨林,秋天的风声吹过,有种千军万马的感觉。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后来人们也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种上几棵蓖麻,权当一种农家的花草种植,空荡荡的院子里种上它们,高高大大,绿叶茂盛,花也还说得过去。我们这的院子里不宜种桑树、桃树和梨树,那剩下的只有苹果树、石榴树和枣树,种蓖麻的人家也算是突发奇想吧。贫穷的人们还会想到什么呢?只是我现在吃到霜降后的蓖麻菜,除了它本身的滋味,还有一种过去岁月里的苦涩、艰难和生活那踉跄的身影。

2.手工粉条

乡村里的冬天无论多么寒冷,只要有猪肉白菜炖粉条就都是温暖的。

记得小时候,在冬天,我们家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的材料全是自家产的。那时候大家会种很多白菜,我们家种的白菜叫天津绿,冬天结冰之后就会挖一个地窖贮藏白菜。猪也是自家养的,夏天给它吃青草,放学后到田里割草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另一种就是粉条了。

说起粉条,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做粉条,先是把几百斤的地瓜用机器打成浆,这些浆一大勺一大勺地被放到一个大纱布上,大纱布下放一个大的粗瓷缸,粗瓷缸是褐色的,用泥土烧制的最简易的瓷缸,一米多高。用清水冲地瓜浆,在纱布的抖动下一些更细的浆流进大瓷缸里,是非常费力气的活。但这只是制作粉条的第一步。

制作手工粉条 / 图源网络

等这些大瓷缸里的粉沉淀下来,就将清水倒掉,一大块一大块的粉就会被晾晒起来,最后成为我们现在常见的地瓜淀粉。最后一步是在大铁锅内烧好沸腾的水,像做馒头和面粉一样,把地瓜粉用清水调成一大块的粉饼,放在漏勺内,拍打粉饼,从漏勺的细眼里落下的就是生粉条。这些生粉条立刻进入沸腾的水中被煮熟,之后被迅速捞起放进一个盛满凉水的“溜溜盆”内。“溜溜盆”是方言,其实就是那个粗瓷大缸成了大盆,就像现在的洗衣盆,宽度则很大。热粉条放在冷水里一激,然后一把一把地上竿,露天晾晒。晾晒也是很重要的一步,在做粉条之前得查看第二天的天气情况,一定要是晴朗的天气,中午会有好的温度,最重要的是昼夜温差要大,也就是要早晨能结冰的天气。

记得小时候一进农历十一月,天就很冷了,结冰的天气非常多。如果照那时做粉条需要的天气情况,现在大概是做不成的——现在的冬天不像小时候那么冷——因为只有结冰的天气才能把湿粉条冻干,那样粉条才不会粘连到一块,才能分散得很好,等到中午的太阳一晒,到傍晚时竿上的粉条都干了,一排排非常壮观地挂在庭院里,等待着人们收进屋里去。

现在的粉条生产不用看天气,因为现在的机器有这种装置,可以进行这种分散的操作。但很多粉条机都注明是不粘连粉条机,我甚至看到过一家企业宣传自己的粉条机说即使发霉的淀粉也能做成粉条,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每年家中做粉条,除留下自己吃的一些,还做很多来卖,挣些钱。不过不容易,要在城里卖粉条,就要与人周旋。有时会有些损失,大多时候收获不小,因为经常去的那几个区域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做的粉条好吃,很快就能卖光。

反正小时候自家手工做的粉条吃起来很纯正,很香,白菜糯糯的,粉条爽滑劲道,嚼起来还有地瓜的香味,当然还有猪肉的香味。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3.自己养猪自己吃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头大白母猪,我们家养了它很多年,主要是它每年能生很多小猪崽。有一年居然生了十三只。

夏天无论天气炎热抑或下雨,我一定要和弟弟妹妹、同伴们去田里割草,因为那只大白猪等着吃呢。我们的汗水与青草一同被放进了筐子里,还有年少时最美好最难以忘怀的时光。青草要在夏天尽量多割一些,把猪牛不能吃掉的晒干,这样到了冬天,干草搅上麦麸就是猪的食物。我们吃饭后每次涮锅水都不会倒掉,剩下的菜汤和玉米粥等,是猪吃完干食后需要饮用的东西。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等大白猪的小猪崽长到七八斤的时候,就会卖掉它们,只留下一只小猪崽,它们娘俩会生活在一个猪圈里,一同吃喝,直到快过年的时候,那只小猪崽也成了一只大白猪,大人会隔几天就议论它长肥的情况,这是要宰杀的前奏。为什么要杀自己养了一年的猪,难道没有感情吗?不会难过吗?一是,那时候养猪就是要杀了吃的,这毕竟不同于养宠物;二是,我们去田里割草时还真没有想到要杀它,而是必须给它找食物。也可能在每年年末,过节时,精力只放在可以吃到肉的兴奋上了,这些都没有想过。

只是有一次杀猪的经历很难忘记。那一次同以往一样,父母找来了村子里专门杀猪的人,因为猪如果不一次杀死会很麻烦。很多年不明白猪杀不死会有什么麻烦。只有那一次,那个屠户失手了,被捆绑着的猪没被杀死,从杀猪台上跑下来了。本来小孩子在这时候都躲在屋子里,毕竟是血腥的场面。但是那只猪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我们就挤到窗口透过玻璃往外看。只见那头被杀得半死的猪在我们的大院子里发疯一样跑,谁都追不上,抓不着。它一边跑,脖子上一边淌着血,同时发出惨叫声,真是恐怖极了。还有那只老母猪,它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它的崽的惨叫声中它死命地拱着猪栏。那场面真是不忍直视,孩子们都吓得捂上耳朵闭上眼。等外面的声音平息时,那只猪已经死了,大人们都在外面干活。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注定要被宰杀的动物,让它死得快一些也是一种人道。

我不是素食主义者,自己想吃肉却怕见血腥,就是因为小时候目睹杀猪的那个场景后心有余悸。偶尔看到母亲很利索地杀鸡,我就很害怕。母亲说,你杀鸡的时候就得狠下心来,不然鸡更遭罪。是的,我想起那只狂奔的猪,还有见过的一只未被杀死的鹅在院子里同样奔跑时的恐怖景象,简直赶得上一部恐怖片。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其实在被宰杀之前,猪一直生活得很快乐,我们以为。我们村子是大村,周围的其他村子都没有榨油厂,我们村里却有一个。那些豆饼,或者是花生饼都是榨油剩下的,我们会买来喂猪,因为吃豆饼和花生饼的猪长得快长得肥。大豆生着是不能吃的,所以榨油后的大豆饼都用来喂猪,而花生是生着可以吃的,那些好一点的花生饼还是小孩子们的零食,啃着很香。

我们家喂猪还有一样东西,就是做粉条时剩下的红薯渣。在做粉条时,用纱布过滤红薯浆,细浆都流下去了,剩下的渣子就是红薯渣。父亲说这红薯渣也很甜的,猪爱吃。我们家的猪做的奇葩事,就是在冬天,花生田里收过之后会有部分花生埋在土里,那时候我们也放寒假了,就带着猪去花生田里找埋在土里的花生。猪的鼻子其实很灵敏,只是没有人训练它这一项功能。我们就用上了,一开始故意把花生埋在它眼前的土里,引导它去拱,等它吃到第一颗香喷喷的花生后,你就不用管了,它会自己去寻找,回家之前它会吃上个半饱。

4.野生动物之野鸡

说到被宰杀的家畜家禽,就想到野生的动物,它们自由自在的。而且因为它们有着特殊的技能,人类不太容易抓到它们,它们有时趾高气扬的。前些天在高速路上见到一只野鸡,它不慌不忙,等车快接近了,才抖起漂亮的羽毛飞走了。

很多人小时候都有过用弹弓打麻雀的经历,再大一点,喜欢捉野鸡、野鸭、野兔。冬季是野生的鸡、鸭、兔等自由生活中最麻烦的季节,因为没有了大量庄稼地的掩护。它们生存的地点有限,多在长满野草的大片荒地,或是长满芦苇的大小池塘。我家后面大大小小的水塘里就有很多野鸡,经常会发现颜色鲜艳的羽毛在闪动,在芦苇里发出小小的动静,但等靠近它们,它们就警觉地飞走了,你永远赶不上它们的速度。有时在春天发现野鸡的踪影,它们为了保护自己先飞走了,留下刚产的蛋在草窝里。有一次我真拿出几只蛋来,留下一部分给野鸡。老妈把这几只野鸡蛋与其他鸡蛋混在一起,让抱窝的老母鸡一同孵化。当时我也有点好奇,不知道孵出来是什么情况,不是有专家说,动物会把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当作自己的妈妈吗?不知这些野鸡被孵出来之后会不会被驯化,会不会认母鸡做妈妈。

那几只野鸡与其他小鸡一起顺利地被孵出来了,其他小鸡小时候都差不多,毛茸茸的,有淡黄色的,有黑色的,有带花点的——像芦花鸡。只有小野鸡,豹纹一样,嘴长一点尖一点,黄色的爪子又细又长。长到一个月左右,除了一只雌的,另几只野鸡全都飞跑了。翅膀没长齐也能飞过高高的院墙?反正它们又灵活又机警。从小它们就不跟那些家养的鸡混在一起玩儿,它们相互挤在一起,或跑或跳,也从不认母鸡妈妈,它们也不像其他小鸡一样跟着母鸡跑。最后剩下的那只野鸡,老妈给它剪了翅膀,那时它的颜色已经开始变化,虽然整体是褐色的,但头和颈部有蓝色和白色相间的羽毛。那几只飞走的雄野鸡,它们现在一定很漂亮了,整个身体有着各种颜色的羽毛,颈部像戴着几个不同颜色的花环,尾巴长长的,有褐色点缀着黑色的条纹。那只野鸡没有了同伴,被剪了翅膀,在鸡群之中像是异类,它一定很悲伤。

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其实它们不是鸡,严格说起来依然是鸟,它们跟鸟儿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会飞,虽然飞得低些;比如眼睛,有眉纹,只是它的体型像鸡,我们才叫它野鸡。它们的本性是不受束缚的,要自由地在天地间飞奔游走。如果硬要束缚它们,它们一定不快乐,倒不如放它们回归自然。

我们家的最后一只野鸡也飞走了。在它们的原始记忆中,它们熟悉的不是鸡笼,而是大自然的东西,芦苇荡、水塘、大树,无边无际的大地,无限辽阔的天空,还有其他的鸟儿。

5.有南瓜也有北瓜

并不是只有白菜猪肉炖粉条,其实里面的白菜是可以置换的,可以是各种瓜类。

记得有一年我家种了许多脆瓜,就是那种白色的很脆的瓜,可以生吃,水分很足,大小比黄瓜短一半,像甜瓜一样粗。我们生吃不了多少,还有一大堆等着吃掉。于是,就切了一大堆的白脆瓜,扔到油锅里一炒,盐放进去,大量的水分就出来了,这时放入粉条吸收里面的水分,等瓜与粉条都熟透了,相互融进味去,菜就好了。脆瓜熟后有一丝丝的甜味,加上粉条、猪肉,没有猪肉时会放一点猪油。每人分到一碗菜,蹲着的站着的,一会儿就吃光了,吧嗒吧嗒嘴,还有再吃一碗的馋劲,可是锅里已经空了。

大家还记得北瓜吗?跟咱们在超市熟知的那种金黄色的南瓜,其实没有多少区别,但你见了真物会觉得差距蛮大的,怎么说是同一类型呢?

北瓜长得很长,有时会到一米长,上半部大体是圆柱形的,不太均匀;下半部是较细长的,粗细均匀。两个半部中间就像葫芦一样有一个腰,凹进去,连接上下两部分,青绿色,有时有些白色的花斑。这样描绘下来,你更觉得它跟南瓜扯不上任何关系。可是,我们这里的乡村历来都把北瓜当南瓜吃。它不如南瓜甜,但一样面面的,煮到玉米粥里,就如同把地瓜煮进玉米粥里一样。我们都这样吃北瓜。或者,还有一种吃法,现在忽然流行起来。虽然它也面面的,但水分比南瓜足,我们会把它擦成丝,用盐腌一下,加入几个鸡蛋和一些面粉,加调料,花椒粉或胡椒粉,搅成糊,平底锅加油,将面糊平摊到锅里,煎成瓜托,这是正宗的瓜托所用原料。

母亲搬到县城的城郊居住之后,还是按以前的习惯种北瓜,她说它不娇气,产量又高。我说现在谁还吃啊,金灿灿的南瓜到处买得到。有一天,我跟母亲要一个北瓜做瓜托,她说,唉,忘了留几个了,都卖掉了,自家人都没得吃了。原来,近年来的“富贵病”比如糖尿病之类的增多,让很多吃南瓜的人吃起了北瓜,因为北瓜同样面面的,却没有糖分,热量又少,减肥的人也愿意吃它。所以它的价格就高了,来村里收购的人也多了。有一次有一个人来,说北瓜有多少收多少,价格也给得很高,比金灿灿的南瓜还高,母亲就全卖给了人家。于是,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到母亲的家里收购北瓜,说越是大城市越是供不应求。这事儿,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见到了。母亲说。

丝瓜这种东西也不娇气,村子里的人们最爱种。即使它的叶子生了白斑病,照样能结出很多丝瓜。后来,不知养生专家说了什么,丝瓜更是贵重了,丝瓜种多了也能赚不少钱。母亲没见过丝瓜也能卖这么贵,她都有些不相信了。

丝瓜架 / 图源网络


其实,我知道丝瓜的重要是因为姥姥。小时候跟姥姥一起住,那时村子里人多,相互不知为何就起了矛盾,一旦争吵起来,谁也不让着谁,因为你让了这一次,下一次对方还要你让着他。所以,村子里的人吵架无论有理无理,最重要的是不让对方的气焰压过自己。这样吵来吵去,肯定有一肚子的气。那时候,我很多次看到姥姥,她一边阿Q精神似的自我安慰,一边气得肚子鼓起来,你们见过人生气生到肚子鼓起来吗?我不止一次见过姥姥的肚子鼓起来。这时,她会自我安慰,说,不要紧,只要一碗丝瓜水就行。她会把老的丝瓜瓤子与藕一起煮水喝,她的理解就是,它们都是通气的,丝瓜瓤子干了之后不是好多网眼吗,还有藕也有孔。而且有人说这还治痔疮。别说,还真管用,喝下之后姥姥感觉良好。她们一辈子就是用这些办法来治疗内心和身体的各种不适与痛苦。对处于乡村最底层的人们,人生不过就是这样,有了再痛恨也无法解决的事,与其让自己气破肚皮,不如找到让自己缓解病痛的方法,甚至到那方法可能不管用也要相信它的地步。

现在在网上查一下,肯定有关于丝瓜瓤煮水可以治很多病的信息。当年,在乡村这可不是吹的,真的包治百病啊。不花一分钱,不上当,丝瓜瓤买不来金银,买不来富贵,却能让你气顺,一切都顺。

最后,给你们说一种瓜,南方人肯定见得少,北方人却不陌生,那就是乌瓜。它出名是因为书画大师李苦禅对它情有独钟。乌瓜是脆瓜的一种,它跟白色的脆瓜一样,基本没有甜味,或者只有淡淡的甜味,水分很足。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脆瓜都是白色的,而乌瓜是乌青色的。我想,李大师所在的村子叫李奇庄,他小时候家里一定种过这乌瓜,所以,他的画笔下才会画下这种乌瓜。

苦禅大师在清华课堂上上美术课时画的一些画,《乌瓜图》《小鸟乌瓜》就有好几幅,非常生动可爱,朴素又透露着家乡的情怀。

李苦禅,《乌瓜图》,1958年


苦禅大师还画过两只西瓜。一次,作家们来我们这里采风,我给大家讲苦禅大师为何要画这两只西瓜,当时他身处的环境如何。当年他生活艰难,靠拉车为生,看到街上有人买西瓜就垂涎欲滴,但没有钱买,后来有一次,人家贱卖了,他买了两个回去吃,结果发现一个已经“腐了”,就是熟过了不好吃,而另一个则小熟,就是有些生,总之两个西瓜都不好吃。他开始有些气愤,但一想,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吗?就如同我买了一只老钟表却总是不走一样。他在题款上说,只是因为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故乡西瓜的味道而作这幅画,他说他不能忘了故乡,便画了这两只西瓜。

6.扁豆花

豆角类的蔬菜不是我喜欢的,特别是那种小扁豆,因为小,有丝,豆粒过大,并有一股它特有的味,大多人不喜欢吃。但种上它,它会爬满整个院子,紫色的扁豆花开的时候很好看,沿着院墙绕满整个院子,或者是顺着豆棚在木杆上爬,花开得一层又一层。整个的夏天它只管开花,结的豆角很少。我曾写过大伯家的院子,它简直是整个村子里最美的院子,因为扁豆花。

扁豆花 / 图源网络


大家可能记得大扁豆,它个长得大,豆粒却小。有时,路边摊上会卖油炸的大扁豆,这种大扁豆绿色,皮薄,扒开一边,把扁豆粒取出,填好馅料,韭菜肉、韭菜素、牛肉大葱等各种馅料。它也没有特别的气味,所以,就成了最好的馅料皮,饺子皮还要和面擀呢,这个是现成的。

但小扁豆就不行,皮是紫色的,像它的花一样,又特别厚,很难炒熟,而且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这种香气人们在味觉上都不太容易接受,所以,这种扁豆成了村子里的观赏植物。人们种上它只为了好看。豆棚瓜架下的生活也成了60年代出生的人的童年记忆。很多画家喜欢画扁豆花,也是来自这种童年的回忆吧。

蔡铣,《秋趣图》

只有天气略凉时,扁豆才开始结豆角,豆角是紫色的,一嘟噜一嘟噜的,也很好看。在萧条的十一月份,扁豆还在开花。现在村子里的人喜欢种它,城市小区里的人也喜欢种它,作为观赏植物,它已经很尽力了。

你听说过新娘会戴扁豆花吗?小时候,那些该回城的知青大多回去了,只有她一次次回城失败。她长得不漂亮,在农村这几年的劳作弄得跟农妇没有什么区别了。那一年,她无奈之中嫁给了村子里的一个男人,至少他还能保护她免受更多伤害。那天她是戴着扁豆花笑盈盈地出嫁的,一下子变漂亮许多,小孩子们跟着新娘又蹦又跳,大家都高兴,终于有一个城里人肯扎根乡村了。我们不知道她的笑容后面有多少痛,大概就如同把鱼尾变成双腿跳舞的美人鱼一样,脚下如同刀割一般吧。据说她结婚前精神就不太正常,结婚后她的病也没有减轻,她经常在扁豆花开的季节站在村口等待着什么人,笑容很憔悴地挂在她的脸上。而扁豆花开的时间太长了,横跨夏、秋和初冬,像凝固了似的,凝固着那位“村妇”的笑容。


本文节选自
《声在树间》
作者:于兰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9-8
编辑 | Einspike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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